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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孩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  在人生的階梯上,万里くん又向上邁進了一步,距離成年越來越近了呢──他始終記得十八歲那年的生日,自己在心裡默默憧憬仰慕的前輩是以什麼樣的姿態說出這句話的。

  只有當地熟客才懂得登門光臨的隱密咖啡廳,飄揚著咖啡香與爵士樂的空氣,午後暖陽斜射的窗邊座位,手前散發裊裊白煙的黑咖啡。摻著水手藍色調的雙眸微微瞇起,殘留些許咖啡色澤的唇一開一闔,聲帶振動配合嘴型變換,獨特聲波透過空氣介質傳遞……每一項元素、每一個細節緊緊相扣,不出一分鐘的時間,卻在他腦中接成了一段專屬於自己的寶貴微電影。

  那時的他辨不清內心微微躁動的真正原因,只知道那是他不滿二十年的人生中,最美麗的一幕風景。

  往後無數次,他看著紬,那一日對方對著自己揚起淺笑的模樣總無法克制地於腦海閃現。

  

  十九歲的生日,万里朝著紬站立的那一階又前進了一步。

  前一年同一時間造訪的咖啡店已經歇業,這年選擇的店家在地人與外地遊客參半,少了一份老主顧之間共同建立的靜謐,多了一分令他不甚自在的嗡嗡嘈雜。與店內氛圍不太搭的流行樂鑽過每一個角落,與只有半桌的破碎陽光干擾著他的思緒。落座於靠牆側的紬手指勾著咖啡杯的小巧手把,說著不無趣但也無法在他腦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話語。

  人生的第十九個年頭,令他感到特別的尷尬且彆扭。

  他想起兒時那段鍥而不捨嘗試追趕上長姊步伐的時光。兩人之間的距離看起來明明相去不遠,但無論他再怎麼奮力地跨大步伐、加快速度,並肩同行這個目標卻沒有想像中的容易達成。

  十九歲的他看著隔一張方桌坐在自己對面的紬,像是在注視當年那個他追不上的背影;微笑著祈許他未來一年順順利利的紬若即若離,好似被汗水糊去鮮明輪廓的遠景。

  他花了一年的時間,終於摸清自己想要追求的。然而紬的心口不一、與悲憫眼神對不上的祝福話語,卻又讓他在那片蕩漾起波瀾的藍中失去方向。

  二零一九年九月八日晚上十一時五十分,万里站在沒有打燈的露臺上眺望著星光幾乎被城市光害吞噬的夜空。

  距離蛻去「未成年」身分只剩十分鐘,他的內心卻沒有太大的起伏變化。這明明是他過去兩年一直盼望著的二十歲生日,一直著急著要跨越的一大人生界限,但真的來臨時,那份在心底醞釀了七百三十個日子的焦急、雀躍、期待又似中庭草地上那一隻隻自樹幹墜落的夏蟬,死寂。

  長大,原來真的沒有什麼。即將年滿二十,他仍舊與一年前的自己一樣毫無長進。整整一年的思索,依然沒能使記憶中紬蒙上一片淡淡哀戚的雙眸重拾澄澈。

  「万里くん。」

  「紬さん。」

  綠葉尚未轉黃的樹渾然未知地接受染上蕭瑟秋意的風穿過枝椏,沙沙作響的共鳴將兩人相應的呼喚吞噬。遮著半月的雲絮被風吹散,他望著紬踩著幽淡月光鋪出的白淨小道來到他面前,站定。

  那人開口,而他再清楚不過對方打算說什麼。

  舉起手,他有些急切地捂上眼前將要發聲的口:「不要說。」

  如果紬さん沒有那個意思,那就不要說……不需要說──他鼓起勇氣將揣在心裡整整一年的話語說出,只求這回能夠再見那人最初贈與他的真正溫柔。

  「真是溫柔呢,万里くん。」撥開他的手,目光黯淡下來的紬於是輕聲道:「但是這麼一來,我就不知道還能對你說什麼了。」

  「那麼,作為我的成年禮,紬さん告訴我吧。」抓住紬欲收回的手,他緊緊握住不容那人逃跑,「告訴我,你的真心話。」

  他看見那雙如海的眼眸一瞬瞪大,一閃而逝的光輝若陽光下海面的波光粼粼;他傾聽那頂著「成年人」頭銜多年卻不喜歡成年世界的青年踏著猶豫的步伐,慢步踱下向著未來延展的長長階梯;他伸手觸碰那人為他也為自己剜出的真心,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他一句請求就雙手奉上給他作禮。

  紬說,希望他別那麼快長大,成年人世界的壯闊美麗不過是障眼法,輕輕一揭便脆弱坍塌;紬說,希望他們之間七歲之差不存在,能在同為年少之時相遇,能在不會猶豫的時代轟轟烈烈愛一段;紬說,希望自己是個給得起他未來的存在,而不是現在這個連說愛都不敢的膽小鬼。

  作為回應,他對天對地對面前為他難得勇敢的人,慎重地許下人生唯一一次的二十歲生日願望。

  「希望我能夠快快長大,若真遇上世界坍塌,也有足夠的力氣在殘垣斷壁間撐起僅屬兩人的天地。」

  「希望我們之間即使存在七年差距,也能愛得痛快,不留遺憾。」

  「希望我們即便告別少年的時代,也能夠在互許未來時,拋開多慮、扔掉狡猾,當一回單純的男孩,說愛就愛。」

  二零一九年九月九日零時零分。

  十指交扣的男孩們,立於同一階上。

  「万里くん,生日快樂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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